- 发布日期:2025-06-23 20:34 点击次数:181
在我们村,“更”字辈之下就是“连”字辈了。从我记事时起,于连荣老爷爷家就他独身一人。于连荣的“荣”字,乡亲们发音曰“隆”,跟普通话的发法不同。故究竟是“荣”?是“龙”?还是“隆”呢?我乃莫衷一是。倘说是个“垄”字,也许更有可能——他来世间的时候,家境非常困窘,没有多少土地,或干脆就没有土地,故父母给他起名曰“垄”,寄寓把大片的土地“连”起“垄”来成为富户的愿望,应该说更朴实和不无道理。然则这仅是我个人的猜测,不足为凭。因为我小的时候,说到这位老爷爷的名字时一直认为是个“荣”字,那就还是写作“荣”字好了。
于连荣老爷爷中等偏矮的个头,黑黑的脸膛上核桃也似布满了深深的皱纹——数量之多,全村几百口人,无出其右者。用个人们用滥了的说法,就是一脸沧桑了,而且是不同一般的那种沧桑。不过,他给我的印象却是个乐天派人物,跟人说话常带点儿幽默感,喜欢苦中作乐和跟乡亲们打趣,话语间总夹杂并不要人回答的“是吧?”“是吧?”的问询。比如,春节拜年,人家问他:“老爷爷过年好呀?”他说:“好,那可是好!没落到年那边,跟老少爷们一堆过来了。是吧?哈哈!”另外,他好说自己“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,一个人穿暖了全家不冷”一类苦中作乐的话。有乡亲对他说:“怨不得老爷爷寿限高,谁也没你老人家想得开。”他说:“人得认命呀,你的命就是这个样,喜也是一天,恼也是一天,图么来哩。是吧?”总而言之,这是个和善而乐观的人。
于连荣老爷爷有个外号:“徒弟爷爷”。当初,我刚听说他老人家这个外号的时候,头脑里浮现的是“土地爷爷”四个字,以为给他起外号的人,是用“土地爷爷”四个字来为他土头土脸的形象写照。后来才知道这样理解大错特错。原来,他年轻的时候,曾跟庄里的一位乡亲学瓦匠活。我们村里会瓦匠活的人很多。这说明,学会瓦匠活不是件多难的事。但于连荣老爷爷偏就是年复一年出不了徒——老当徒弟。由于他在村里辈分大,连教他瓦匠活的师傅按辈分也叫他爷爷或老爷爷。一者,他是师傅的徒弟;一者,他又是师傅的爷爷。于是,他就不期而然地被送了个“徒弟爷爷”的外号。至于送他这个外号的人是谁,也有不同的说法。其中一说是:于连荣老爷爷的师傅曾让他做过什么并无多少难度的瓦工活计。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做好或者是没有完成。于是,他师傅慨叹:我的徒弟爷爷呀,俺真服了你了!笨人见得多了,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。于是,“徒弟爷爷”的外号不胫而走。
据说,老爷爷年轻时也曾同贫困抗争。那当然是老长年的事了。那年,他忽然心血来潮,租了别人的五亩土地,一分不落全都种上了西瓜。他雄心勃勃,全力以赴。白天忙的是植物学意义上的西瓜,梦里想的是抱发财意义上的西瓜。然则他没想到,就在西瓜疯长他的梦也疯长的时候,一场瓢泼大雨落下,积水把一地西瓜给漂起来了。他一面连连叫苦,一面趟着水将西瓜摘下,垒了好大的一堆,并把当初作为肥料施在西瓜秧子根部的尚成块状的豆饼,挖了出来。然后,便租了别人的两三头壳郎猪来家。所谓“壳郎猪”者,指的是那种等待催肥的半大不小的猪。自然是拿他的西瓜和豆饼猛踹(饲养)。若干时日过去,竟然又一场大雨落下。猪圈冲毁,猪们逃之夭夭。面对接踵而来的如此沉重的打击,老爷爷连上吊的心都有了。幸好有人提醒:蠢猪还知道跑哩,你难道连蠢猪也不如吗?正所谓万般无奈,他长叹一声,曰:皇天不佑苦命人!真就向猪们学习——用后来学会的话说,就地蒸发了。他之认命大概乃由此而始。若干年后,才又回到村里。
如众所知,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农村,像于连荣老爷爷这样的穷困者,根本就没有改变处境的现实可能性。所以,纵使他再怎么奋斗,注定必然失败。更不要说他上述那种折腾,明摆着不靠谱。就那个时候人们的消费水平,怎么可以一下子种五亩西瓜呢?西瓜诚然是被大雨漂了,就是不漂,他卖给谁去?再说,凭那堆西瓜和那点从地下挖出来的豆饼,能把那几头壳郎猪踹肥?心中没数。实在太没数了。因失败而失落而失意乃至于失志,他认命了。当然认的是唯心主义的命。只有如此,他才可以把一腔的痛苦、悲伤、愤懑、焦虑,一股脑儿丢进“命苦”的化粪池,俾心灵以平和与宁静。——唯心主义的命运观也有其两重性。
人到承认自己天生苦命的时候,腰杆就彻底弯了:看别人的脸色行事,顺别人的语气说话,不敢自以为是,不怕自以为非,也就难怪开口闭口“是吧”“是吧”的了。久之乃成习惯。回想全国解放以后,毛主席老人家之所以领着大家搞农业集体化,除了认为合作力量大等其他原因以外,再有就是替像于连荣老爷爷这样的人考虑,担心他们仅依靠自己的能力,虽然经过土地改革分了田产,难保不会返贫。效果固然看法不一,然而用心良苦。
打油一首作结——
青春年少患贫穷,
南柯梦断瞎折腾。
人送诨号“徒弟爷”,
寻常瓦工学未成。
特短之外有特长,
善向诙谐觅轻松。
乐情最是养生丹,
形影相吊一寿翁。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